摘要:这一次,我们面对面采访和拍摄了这些灰色人群中的三位男性,他们分别为男同性恋者提供各式软性或者硬性的服务。我们并不打算美化他们,也不打算对他们过度阐释。尽可能如实地记录下他们的描述,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出于个人隐私的考虑,我们采用了化名,并在拍摄中尊重他们袒露或遮挡的自由。无论如何,他们能够出在我们面前,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勇气。
细节很多时候是不美的。比如一座城市,当你在高空中俯瞰,看到成群耸立的建筑群和街道纵横的脉络,总会被这种壮观的美所震惊。但是随着镜头的推进,你逐渐看清楚在一条泔水横流的窄仄街道,垃圾桶边上躺着一名醉倒的流浪汉,这过于清晰的细节呈现便不再美好,就像是一部粗暴的B级片。
北京有接近两千万人口,晴天之下它是一座恢弘的大城,聚集了这个国家最威严大气的建筑物,宽阔笔直的中轴线,以及豪华阔气的商业区。但这座光鲜的城市同样隐藏着无数在宏观鸟瞰下无法被发现的灰色地带,每一片灰色地带里生活着各自不同的灰色人群,在主流媒体和主流社会生活中他们鲜被提及,仿佛不存在,但在某些人群的私人生活里,他们是确凿的不可或缺的,而当人们在非公共场合里谈论他们,又会不可避免地附带一些臆想、偏见或者贬低。
这一次,我们面对面采访和拍摄了这些灰色人群中的三位男性,他们分别为男同性恋者提供各式软性或者硬性的服务。我们并不打算美化他们,也不打算对他们过度阐释。尽可能如实地记录下他们的描述,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出于个人隐私的考虑,我们采用了化名,并在拍摄中尊重他们袒露或遮挡的自由。无论如何,他们能够出在我们面前,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勇气。
一
陈浩是一名其貌不扬的普通男人,留着板寸,身高中等,微胖,来自山东。他能说会道,语气温柔,特别善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也许和他的职业有关:他是一名专门为男同性恋提供按摩服务的按摩师。
我们在网络上的同志聚集地找到他的联系方式。表明来意之后,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并没有我们想象的艰难——在他之前,我们先后联系了差不多十位他的同行,都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甚至提前跟我们要了采访的问题,说要先构思准备。
他也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健谈,当说到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工作,也并没有显出一丝难堪。他的大方和坦诚令我们感到非常欣慰。
七年前他在酒吧给人家拖地,端盘子,“每天都睡得很晚,老板给我们提供的住宿的环境相当差,记得第一次走进那样的环境,我的印象就是,特别昏暗 ,特别潮湿,被子都有发霉的味道,还会在床上找到别人用过的避孕套。”他的语气倒是充满戏谑。
有一个开按摩店的老乡经常去酒吧,混熟了,老乡说他在酒吧没前途,要他去自己的按摩店工作。培训半个月就匆匆忙忙上岗了,起初是教给他一个流程,依葫芦画瓢地给客人按摩,“但是脑子里面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做,因为没有理论基础,”就这样在店里做了1年多,他发现按摩师在城市里“挺有赚头”,便辞职到按摩学校学习了半年专业按摩。
从按摩学校出来,他没有再去按摩店工作,“我觉得在店里做光拿提成赚不了多少钱,而且还不自由。我心里想只要有技术,走到天涯海角都有饭吃,没必要非得去店里,所以我就自己建了一个按摩广告的网页,在一些同志论坛、贴吧推广自己的专业推拿服务,起初生意不太好,一个星期也就接两三个客人,一个月也就赚1000多元,住地下室,吃泡面,馒头,青菜。那时候我都在在网吧上网找客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他露出一脸憨厚的笑。
渐渐有了回头客,客人们也会介绍自己的朋友过来,他现在每天都能有两三个客人,月收入不低于五位数。
陈浩大概上高中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性取向,他是所谓的0.5,即“可攻可受”。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相处了两年多,“之后他结婚了,我们就分开了,我不想打搅他们的生活。”他的声音往下压了压。
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的性取向,但父母并不知情。五年前,为了让父母不再逼婚,他和一位父母相中的女人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儿子。婚后两人并不住在一起,他仍然在北京做按摩师,妻子在家和父母、儿子一起生活。两年前他和妻子离婚了,儿子归他,在家跟父母。他觉得自己对于父母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这也是许多来自保守地区的男同性恋者的相同命运。
他承认,最初自己当男性按摩师,是因为发现自己渴望触摸到男性的身体,同时自己的工作也满足了其他男性被触摸的欲望。
他并不为此感到羞耻,因为他觉得自己出卖的是手艺和力气,而不是身体。“我觉得我的工作很好啊,我不偷不抢不卖淫,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劳动者是最光荣的。我觉得很快乐,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我走我想走的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他说得很理直气壮。
尽管同样渴望真正的爱情,但他坦言现在并不想寻找伴侣。“年纪大了就进敬老院呗,现在就是存钱,只要有了钱,老了就有不会苦。”
二
28岁的吕硕住在北京南三环边上的一个酒店式公寓。那是一座旧式苏联风格的四层红砖楼,内部翻新装修,每个房间大约20平米,有洗手间,一个月的租金是1500元。他是圈内俗称的“MB”,即MONEY BOY,为男性提供性服务的男性。
在这座楼里住的基本全是他的同行:各种各样的MB,年轻的,中年的,俊美的,结实的,或者黑壮的,有时灯光昏暗的走廊上会响起嗒嗒嗒的高跟鞋踏地声,伴随着浓重的香水味和低沉放荡的笑声,“那是变装人。”他说,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眼睛里有些兴奋,而又有些不屑。
吕硕是一个双性恋者。他非常典型:一米八三的个子,体重80公斤,每天都要去健身房练习搏击,俊朗的长相,满口脏话,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个雄性荷尔蒙旺盛的年轻男人,但他在看到年轻瘦弱俊美的小男生时,内心会产生一种天然的占有欲和保护欲,这时他就变成了一名柔情铁汉——在从事这个行业之前,他甚至做过几年的服装打版师。
“我是正经服装学院学出来的,还有各种证书。”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旧时代工人式的自豪。在他的私人相册里,收集了几百张高级女装秀场图片。“看不出来吧。”他倒是有些羞赧了。
他先后在几个服装公司里工作,做过工服、帽子、护套甚至内衣的打版,最后一次是在上海的一个设计师手下工作,辞掉这份工作之后,他彻底离开了服装行业。
“所谓的中国设计师全是傻逼!没有一个是在真正做设计,全是你抄我我抄你,然后找各种打版师来做。”他一着急就满口沈阳话,愤愤然。在这个行业里,他拿到的最高月薪是5000元。
“做打版师太辛苦了,而且赚不到钱。”他离开了上海,来到北京,大概是四年前。在北京,他认识了把他带入行的前男友——他也是一个MB.“他卖后面,我卖前面。”他苦笑道。他们在一起同居两年多,他爱那个男孩。后来他们分开了,吕硕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
这个世界上充满各种我们无法想象的事,包括两个年轻男孩之间的爱情,他们向不同的人出卖肉体,而他们彼此相爱。这样的故事可能很粗鄙,也可能很感人。
问他为什么会喜欢男孩。他说,“跟男孩在一起感觉比较舒服。可能是因为我以前老找小姐,觉得她们都特别敷衍。哈哈”他的坦率令我们受过的高等教育全都显得不堪一击。
吕硕是个对客人挑剔的MB——和绝大部分攻受皆可的MB不一样,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身体,而且不接受任何高大粗壮的客人。他钟爱瘦小年轻的男孩,似乎那样才能发泄出他过剩的男性荷尔蒙。可以说,他是为了自己的乐趣才从事的这份工作。
他跟我们说他在地铁上调戏俊美小男生的故事。
“有个小男孩,一看就是小骚货,我就一路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他气坏了,来回瞪我。后来我终于不忍心再逗他了,就不看了。”他得意地笑,但语气里有一些温柔。
称心如意的客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加之他挑剔,每个月也许只有三四位客人。有时候遇到欺骗他的,讨厌的客人,他难免又要骂骂咧咧。“我在MB里面算是赚得少的,因为性子太直了。”他有些喟然。
所以他还有另外一些工作:夜总会的保安,或者替人要账,打架,每个月收入四五千。
他脖子上是一条金项链。“我的一个客人,被他朋友威胁,钱包手机都被抢走,那人还赖在他家不走。我就过去,把他吓跑了。客人给了我这个金项链。”虽然没有钱,有个金项链,他也很满足,毕竟是硬通货。
“像我这样的性格,打起架来就头脑发热,一片空白,没准哪天就摊上人命案,或者被人打死了。”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哑言。
这个天真的虚无主义者。他在聊天室里跟人争论,关于艾滋风险,关于死生,关于羞耻心。“该死的怎么都得死,不该死的怎么作(一声)都没事。而且我没有万贯家财,没什么放不下的。再说了,谁有万贯家财还会来做这一行啊。做了就做了,也没什么丢脸的。”他振振有词。如果他文化水平再高一些,也许他会喜欢加缪。
三
小贤在三位受访者里年龄最小,今年20岁。在三位受访者里,他是特征最明显的一位,也是最主动的一位——他之前参加过一些为同性恋者服务的公益组织,帮助同性恋者进行心理辅助。
采访的时候他化了一个淡妆,头发经过精心的打理,丝络分明。他个子不高,举止带着一些女性化的优雅,说话的表情略带紧张和羞涩。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内心敏感而又充满热情的人。
他是江西人,说话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个子不高,但身材的线条很挺拔——他在北京的同志酒吧从事演艺工作,是一名舞蹈演员和教练,偶尔也会为男性提供性服务。
他十分早熟,小学时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性取向。初中他开学舞蹈,跟学校里一个男生开始恋爱,被父母知道了,他顺势向父母出了柜。
“我妈一边哭一边骂我,然后逼着我改。还要带着我去医院看病,要医生给我治好了。”他说起来还难免有些伤心,为这段受到伤害的亲情。
父亲没说什么。“我爸是一个特别老实巴交的人,平时不怎么说话,就是默默地工作,赚钱养家。他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虽然他不说,但是我也能看出他其实是有些伤心的,但我也知道他很疼爱我,不忍心责备我。”他从此跟家里声称自己变好了。
他第一次向男性提供性服务是14岁。在聊天室里认识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也是他的第一次性经验,“那个男人开着车来接我,我上了车,也不敢说话,特别紧张。那个男人还像也有些紧张。我们去一个酒店开了房。”事后男人给了他5000元。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己赚到钱,而且是这么一大笔钱。
高中毕业之后,他离开家来到北京,开始在酒吧里跳舞,以及给酒吧的新演员训练。酒吧里有各色人等,有时候遇到合适的男人向他询价,他也会欣然接受。“其实我也是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才会接,有时候如果对方让我感觉很好,我也不会收他的钱。”他表示自己对钱并不是很看重。
也有过很多不愉快的经历。一个直男,心血来潮在聊天室认识了他,在冲动之下约他出去开房。两人见了面又反悔了。小贤没说什么,也没跟他要钱,转身打车回了家。“其实也不能怪他,很多人其实都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他其实心里是不舒服的,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更严重的事情也发生过。一名大学生,约他在宾馆见面一夜情,趁着他洗澡的时候,男生偷走了他的名牌包,以及所有的银行卡,证件和现金。他去到那个男生的学校,打电话要求归还,遭到拒绝,吃定了他不敢报警。小贤一怒之下报警,在派出所里,警察问清情况,确定两人确实没有发生金钱交易,出警到男生宿舍里找回了小贤的所有物品。
“那些警察好像已经不是特别在意同性恋这样的事了,可能是因为这些年见多了吧。只要不涉及金钱交易,他们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他也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心有余悸。从此他出门见人只带一个便宜的包,装有少量的现金,以及手机。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偷走过几千元钱,至少三部手机。
“这个圈子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因为一般人也都不会去报警,所以这些人也就一直可以侵害别人的利益。我觉得如果社会对同性恋更加宽容,不再歧视同性恋者,可能这样的问题也能减少很多吧。”他是非常有觉悟的。
提到爱情,显然他还是非常憧憬。“我当然希望能遇到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两个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异性恋都很难遇到合适的人,更何况同性恋,本来就是少数群体。我觉得只能边走边看了。不过我现在也很开心,能自己养活自己,收入不错,住在很好的公寓里,这样的生活也挺满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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